四依法和三法印—四依法出自哪部經
作者:馮煥珍
本文轉自“萬古寒潭”微信公眾號
《壇經》的核心思想,首要是一切眾生皆具佛性、皆能成佛。這個佛性,六祖又稱之為本心、佛心或本性、自性,或更形象地稱之為心印。
心印是與法印相對建立的一個概念。為了更好地理解心印,我們需要先了解一下法印。法印即佛法印,分開看有三法印與實相印,三法印的內容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實相印的內容是“非有非無,不著二邊”;合起來看,兩個印只是一個印,因為三法印是展開來說的實相印,實相印則是合起來說的三法印。佛陀依這個法印判斷佛弟子所學是否佛法,與此印相契合者是佛法,反之則不是佛法。
但是,佛弟子的目的不僅僅是學習佛法知識,還要通過依教奉行,“安住于法中,得諸佛心印,圓滿功德業,與佛無有異”(《佛說大乘隨轉宣說諸法經》),將自己轉化成與佛陀一樣的覺悟者才算真正實現了學習佛法的目的。由于眾生的這個本心最先由佛陀開發顯現出來,所以稱為佛心;由于它是佛的根本性質,因此叫做佛性;因為它是眾生心的本來面目,所以叫做真心或本心;由于它是眾生心的本性,所以叫做本心或自性。
對于這個心印,佛陀圣教與宗門內有很多表達它的名相,如雪峰義存禪師(822——908)在開示閩王時所說:“大藏教中,一切經論,千般萬般,只為一心,祖祖相傳一心。但山僧為大王說此事,未可造次指示真性……且為大王說真如名于后:一名佛性,二名真如,三名玄旨,四名清凈法身界,五名靈臺,六名真魂,七名赤子,八名大圓鏡智,九名空宗,十名第一義,十一名白凈識……亦名無住心,亦名自性涅槃,亦名無言說,亦名無系縛,亦名無形相,亦名一心法門,亦名大涅槃,亦名定念總持,亦名真如性海,亦名無為大道,亦名一真法界,亦名無去無來菩提薩埵,亦名無性涅槃,亦名金剛三昧實諦,亦名自性清凈心,亦名如來藏,亦名實相般若,亦名正因佛性,亦名中道一乘,亦名凈性涅槃,亦名一念真如……此一念本來識性亙今亙古,本源真性自遍周法界。”(《雪峰義存禪師語錄》)
這心印猶如驪龍額下的寶珠,是三世十方諸佛圓滿顯現、一切眾生有待顯現的智慧寶珠,是摩訶般若波羅蜜,佛陀千言萬語,無非令眾生顯現此一大智慧心寶。眾生根機有上、中、下三等的差異,佛陀當機所說教法也有三乗的不同,但佛陀無論說哪一乘教法,最后都要悟入諸佛這個心印,因此佛陀為了令上根器眾生盡快悟入諸佛心印,就在示現圓寂前采取了“直指人心”的說法方式。
據《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記載,一次佛陀在靈鷲山準備說法時,大梵天王捧著一束金色婆羅花獻給佛陀,佛陀拈起蓮花向在會大眾示意,可是當時在場的八萬四千人天大眾對佛陀拈花的旨趣都懵然不知,只有大弟子摩訶迦葉破顏微笑,佛陀于是開示說:“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總持任持,凡夫成佛第一義諦,今方付屬摩訶迦葉?!睆拇耍U宗一脈通過以心印心的方式,經西天二十八代,由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傳到中國,在中國經過五代孕育,由六祖發揚光大。禪宗因此被稱為“傳上乘一心之法”(《馬祖道一禪師廣錄》)的傳佛心宗或佛語心宗,而傳承諸佛心印的人,則被稱為“明佛心宗,行解相應”(《少室六門·二種入》)的禪師或祖師。
有學者認為,禪宗建立的這個法脈傳承譜系不可靠,不值得信從。的確,如果從歷史學的角度研究禪宗傳承譜系,我們很難拿出文獻、考古等證據來證明禪宗這個譜系,但我覺得我們并不能因此簡單地否定這個譜系的真實性,更不能否定其攝化作用,原因在于佛教所說的真實,本質上不是理性認知的真實而是智慧體知的真實。這兩種真實的根本區別在于,前者是凡夫的分別心執著的“客觀”真實,后者則是覺悟者的智慧心顯現的“唯心”真實;凡夫可以感知到前者,但對后者則取決于覺悟者以其喜聞樂見的方式來顯現,否則他只能信仰。禪宗代代相傳的譜系,是順應非??粗刈诜ㄑy的中國人建立起來的一種攝受當機眾生的傳法方式,它的核心不是這個譜系能否在分別心的世界中得到證明,而是能否令當機眾生依此方便對禪宗生起信心。
從這個意義上說,禪宗的傳法譜系是非常成功的,中國佛教宗派如此之多,但涌現人才最多的還是禪宗。再說,禪宗本來就沒有執著代代相承的譜系,禪宗史上不時出現的隔代付授(如大陽警玄通過浮山法遠將曹洞宗法脈傳給投子義青)或隔代遙接(如近代虛云禪師遙接溈仰、云門、法眼三家宗脈)等現象甚至像對這種執著譜系說的證偽。何以如此?因為禪師們知道,禪宗法脈能否延續的決定性因素并非有沒有代代相繼的參禪人,而是有沒有不斷悟入諸佛心印的禪師。
有的人不僅懷疑禪宗的傳承譜系,還進一步懷疑是否真有他們所謂的諸佛心印,因為在他們看來,《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是偽經,依據偽經法義建立的宗派顯然也是靠不住的。關于這個問題,要細究起來非常復雜,這里只是依佛陀開示給大家講講重點,以消除各位的疑惑。一部經典是不是佛經,學術界與佛教界各有其判斷標準,學術界依據文獻學、考據學、歷史學、考古學等標準判斷,認為釋迦牟尼所說是真經,否則是偽經;佛教界的根本標準是“依法不依人”,即以佛陀宣說的三法印或實相印為根本標準,如佛陀在《正法念處經》就說:“諸佛如來以法為師,何況聲聞緣覺?”這樣,即使據學術標準判為偽經的經典,依佛法的標準判斷卻未必如此。如果經典的歸趣與佛法印相契合,又有“六事成就”(佛經前的“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某地、與某某大眾俱”等語,是證明佛陀真實演說某經的六個證據,故稱為六事成就),那肯定是佛經;反之,哪怕是釋迦牟尼所說,也不是佛經。
《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現存兩個本子,分為一卷本和兩卷本,一卷本七品,兩卷本二十四品,兩經經文除了釋迦牟尼佛拈花示眾、付法迦葉的記述大同小異,其余內容頗有異同。有人認為兩部經典都是偽經,有人認為兩卷本是真經,一卷本是偽經,這大概都僅僅是從這兩部經是不是化身佛釋迦牟尼佛所說的角度得出的判斷,應該說都是從學術立場做出的判斷。譬如,懷疑兩卷本者認為,該經沒有譯者、沒有經錄記載、沒有請經東歸祖師法號(該經最先從日本傳出);懷疑一卷本者認為,該經有很多中國文化的內容,有天臺宗的五時判教思想,有不順佛法的大梵天造世說,還有與兩卷本內容差異太大。
其實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證據,都可以從佛法的角度加以消解。以人道肉眼觀佛陀,一卷本中出現的中國文化、五時判教等內容當然不可理喻,但佛陀具足大智慧,一念了知一切法,他用中國人喜聞樂見的名相說法正是其善巧智慧的體現,我們怎么能用肉眼觀佛陀?一卷本中的梵天造世說只是表象,其真實意趣是觀音菩薩隨心顯現世界,因為梵天是觀音菩薩的化身;一卷本與兩卷本內容大為不同,或許反映大梵天王曾經多次問佛決疑,只有兩次被結集成了現傳的同名佛經。兩卷本沒有譯者等現象要成為證據,必須先證明經錄對佛經及其譯者的記載毫無遺漏,而事實上這一點根本得不到證明;至于說沒有請經東歸祖師名號,與前者是同樣的道理,不必多說。既然如此,還有什么理由明確懷疑、否定《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的真實性呢?
依鄙人淺見,這兩部經既有六事成就,其歸趣都是諸法實相,毫無疑問都是真正的佛經。有人或許會說:“照你這么講,佛經最容易偽造了,因為只要用佛陀智慧無量就能破掉一切質疑?!逼鋵嵾@不過是凡夫的妄想。如果是凡夫造作的偽書,一定不可能與佛陀的意趣相同;如果是圣人或佛印可的化人、仙人,哪怕他們示現為凡夫相,他們造出的經典一定與三法印或實相印契合,因而肯定是佛教經典。
退一萬步說,就算《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是偽經,但佛陀付法迦葉的內容并不僅僅見于該經,在《大般涅槃經》里也有差不多一樣的記載?!洞蟀隳鶚劷洝酚心蟼骱捅眰鲀上?,南傳《大般涅槃經》側重敘述釋迦牟尼佛圓寂前的行事,北傳《大般涅槃經》側重開顯佛陀最后垂示的究竟法義,其《壽量品》中有這么一段經文:“我今所有無上正法,悉以付囑摩訶迦葉。是迦葉者,當為汝等作大依止。猶如如來為諸眾生作依止處,摩訶迦葉亦復如是,當為汝等作依止處?!边@同樣可以證明佛陀將“無上正法”付給了摩訶迦葉。
佛陀付給迦葉的“無上正法”是什么呢?是佛性,是《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所說涅槃妙心,也是六祖所說的本心、本性或自性。有人說,禪宗奉為宗本的佛性或自性是類似外道偏執的真?;蚝愠5膶嶓w。如印順法師(1906——2005)說,“禪者是唯心論,而且是真常唯心論”,“‘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魂’(神我);神我與佛性,洪州下是看作同一事實的(只是識與不識的差別)”,因此禪宗這種“真心論者與神我論者”是一丘之貉(《無諍之辯》)。如果禪宗尊奉的心印真是這樣的實體,其根本見地與佛教的空性見敵體相違,禪宗自然也就不是佛教宗派而是附佛法外道了。
竊以為,持這種看法的人犯了依文解義的過失,不知道禪宗所說心印有離言與依言兩個方面的內容。從離言一面說,禪宗的心印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不可思議禪境,這在《壇經》里是有明確記載的。據《壇經》說,追殺六祖的惠明知道衣缽不可強奪,便向六祖作禮,請六祖為他說法。六祖那時雖然還是個未剃發的行者,但已經是徹悟諸佛心印的覺悟者,于是就對他說:“你既然是為法而來,那請舍棄攀緣、不生雜念,我為你說?!被菝黛o默了很久。六祖開示說:“你不思善,也不思惡,這個時候,哪個是你的本來面目?”惠明聞言大悟,又問六祖:“除了前面所說的密意,還有別的密意嗎?”六祖說:“對你說出來的不是密意,你只要回光返照,就知道密意在你自己身上?!被菝髡f:“我雖然在黃梅參學這么久,實際上未沒有真正見到自性,今天承蒙您指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绷嬗】伤f:“汝若如是,吾與汝同師黃梅,善自護持?!边@樣的禪境,用《大般涅槃經》的話來說,就是“不生不滅、不習不修、無量無邊、無有足跡、無知無形、畢竟清凈,無有動搖、無受無行、不住不作、無味無雜,非是有為,非業非果,非行非滅,非心非數,不可思議、常不可思議”的如來法身。
為了教化弟子,方便依言說示,禪宗的心印則如六祖大悟時所說:“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是從眾生自性上點示性空緣起或緣起性空的實相,從體性或果德上可稱為真空妙有:“本自清凈”、“本不生滅”、“本無動搖”顯示自性本性空寂、不生不滅;“本自具足”指自性雖然畢竟空寂,但并不是遠離萬法的頑空,而是與萬法一如的真空;萬法也不是遠離空性的實有,而是與空性一如的妙有。
在此意義上,分立自性與萬法只是言說方便,實際上自性即萬法、萬法即自性,心法皆如,如黃檗希運禪師說:“據我禪宗中,前念且不是凡,后念且不是圣;前念不是佛,后念不是眾生。所以一切色是佛色,一切聲是佛聲,舉著一理,一切理皆然。見一事,見一切事,見一心,見一切心;見一道,見一切道,一切處無不是道;見一塵,十方世界、山河大地皆然;見一滴水,即見十方世界一切性水;又見一切法,即見一切心。一切法本空,心即不無,不無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即有,即真空妙有。既若如是,十方世界不出我之一心,一切微塵國土不出我之一念。若然,說什么內之與外?”(《黃檗斷際禪師宛陵錄》)反對禪宗心印者,不見其離言旨趣,只見其依言之義,并將其誤解為真常心體,于是有此誤判。
反對禪宗心印者還說,“中觀與瑜伽……從不將心與性混一,而作萬化之本”,如來藏學和禪宗“將空與心融合”在一起,并將此心性視為萬法的生因,因此根本違背了佛法(《無諍之辯》)。佛教的根本思想是諸法性空,如《大般若經》開示所說:“設更有法勝涅槃者,我亦說為如幻、如化、如夢所見。所以者何?幻、化、夢事,與一切法乃至涅槃皆悉無二無二分故。”有情眾生心作為諸法之一,其本性自然也是空性,只有依空性認識此心才能真正洞察它的本來面目。此心法爾性相如如,禪宗根本沒有在其間作出任何增損,哪里需要將真心與空性融合或混一?既然空性是佛現證的諸法實相,佛又是在泯絕我我所后才覺悟了這個實相,從佛的角度稱此實相為佛性就是很自然的事。
同時,禪宗順乎“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事實,相對眾生執著此心此性的虛假性,直指此心此性的本來面目,并施設以對治性的真心、真性或本心、本性等名相,非但不違背佛法,反倒是禪宗祖師善巧智慧的體現。無論中觀即諸法當體顯現的中道,還是唯識通過轉識成智次第開顯的真如,都意味著眾生有一顆能契入此境的智慧心,禪宗直接依此心印立宗,為一分當機眾生開出相應的“最上乘法門”,有何不可?
表面看來,禪宗的某些說法似乎真把心性視為萬法的生因了。例如《壇經》的“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句話,而后面的“若不思,萬法性本如空,一念思量,名為變化,思量惡事化為地獄,思量善事化為天堂,毒害化為龍蛇,慈悲化為菩薩,智慧化為上界,愚癡化為下方”等語,更像是前面那句話的具體闡發,所以印順法師說,“教(華嚴)多重于事理之敘說,禪(禪宗)多重于諸法實相心之體證”,但兩家都“以即心即性、即寂即照之真常心為本,說‘性起’、‘性生’卻是完全一樣的?!保ā稛o諍之辯》)
我以為,六祖這是在依言層面立論,說自性既可隨迷執的眾生心顯現為六凡夫界諸法,也可隨覺悟的智慧心顯現為四圣人界諸法,而它本身既不是染污法的生因,也不是清凈法的生因,染污法的生因是根本無明,清凈法的生因是對治染污法的種種法門;至于自性,它就是六祖所謂非常非斷、非善非惡、非圣非凡的“無二之性”。
對此,我們不妨看看禪宗的祖師們是如何說的。達摩大師說,“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妄覆,不能顯了”;六祖說,“自性常清凈,日月常明,只為云覆蓋,上明下暗,不能了見日月星辰”;宗密禪師(780——841)說,“六道凡夫、三乘賢圣,根本悉是靈明清凈一法界心,性覺寶光各各圓滿,本不名諸佛,亦不名眾生。但以此心靈妙自在,不守自性,故隨迷悟之緣,造業受報,遂名眾生;修道證真,遂名諸佛。又雖隨緣而不失自性,故常非虛妄;常無變異,不可破壞,唯是一心,遂名真如。故此一心常具真如、生滅二門”。觀乎三家論說,達摩以“客塵妄覆”一語帶過,六祖以浮云覆蓋日月為喻,都沒有具體談及有為法的產生問題,只有宗密從教理上提供了可供進一步討論的觀點。
宗密的“法界心”即《起信論》所謂具有本覺性的真如心,其真心“不守自性”說來自注解《起信論》的《釋摩訶衍論》。該論為了說明《起信論》的真心為什么能夠與生滅心和合,提出了這樣的見解:“本覺無為有二種用。云何為二?一者通用,不守自性故;二者別用,不轉變故。”真心的本覺性具有“不守自性”和“不轉變”兩種功用,“本覺真心從本已來遠離動念,解脫結縛,體性清凈,相用自在,而不守自性故,隨無明之緣作種種相……本覺之智離斷滅法故,無明滅,諸識皆盡,本覺真心無有壞滅”。我們姑且不論《釋摩訶衍論》的作者問題,只從如來藏學的教理加以觀察,看看此說是否有違佛理。
《論》中先肯定真心是不生不滅(離動念、離斷滅)的無為法,然后才說它不守自性,隨無明的因緣生起種種作用。因此,我們顯然不能將此說理解為真心不能持守空性而蛻變成了生滅性,而應該這樣理解,由于真心的根本性質是空性,因此它沒有任何自性(實體性)可守;因為它沒有任何自性可守,當無明這個緣執取它時,它就能隨此緣表現為種種作用。換句話說,他們都肯定真心是不可思議的實相,至于真心隨緣所起的種種染凈作用,是無明顛倒此實相后在生滅門中展現出的種種生滅相,起惑、造業、受苦、輪回是其在生滅門中顯現的輪回相,發心、始覺、相似覺、分真覺是其在生滅門中顯現出的還滅相,及至究竟覺(成佛)又回歸真心的實相。
這一道理告訴我們:首先,真心非生滅法之生因而是其依因,生滅法乃無明執取真心而生的諸法,包括令眾生輪回的染污法和為對治此染污法而開出的清凈法;其次,如來藏學說染凈互熏非真如門而是生滅門中事,在生滅門中,染凈二法確實相互熏習、此消彼長,否則不能理解眾生善變為惡、惡變為善的反復;再次,真心在生滅門中只有隱顯而沒有生滅,染污法隱沒真心,清凈法顯了真心;最后,一切法究竟說來都是真心顯現的相與用,染污法是真心顯現的顛倒相用,清凈法是真心顯現的對治相用,佛功德法是真心顯現的真實相用,因此六祖才形象地說“萬法從自性生”,令弟子當下回歸“萬法皆如”的真心。這些教理,與佛教經典沒有任何齟齬之處。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知道反對心性本覺就不僅僅是反對禪宗,而且是反對整個佛法了。呂澂先生(1896——1989)等人堅決反對禪宗的本覺說,說“禪宗本與大乘瑜伽不無關系,如初譯《楞伽》,竊其義,訛傳《起信》,道信、弘忍因以興。《七句義釋》既出,惠能復據以奪法統。然空談依教,誤解自覺、本覺、自性、菩提,輾轉束縛,愈溺愈深,此以大乘教義較量而可斷言者也。吾儕學佛,不可不先辟異端,以其訛傳有損人天眼目之危險也。如從本覺著力,猶之磨磚作鏡,期明何世?眾生心妄,未曾本覺,榨沙取油,寧可得乎?即還其本面,亦不過一虛妄分別而已……要之,本覺絕不可立?!保ā抖U學述原》)
禪宗依真心為所依體,必然主張心性本覺,道理很明顯:從如來藏學說,真心作為境智如如之性,怎么可能不具足智慧性?一切眾生本具真心,盡管眾生事實上處于無明狀態,他又如何能不本具覺性呢?呂澂先生據《楞伽》、《起信》、《七句義釋》等典籍證明禪宗本覺義違背了佛意,斥之為異端,殊不知他本人才不自覺地陷入了異端之見。從教證方面講,《華嚴經》早就說,“無一眾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但以妄想顛倒執著而不證得”,難道《華嚴經》不是佛經?呂澂先生深信不疑的四卷《楞伽經》也說眾生本具如來藏心,只不過如無價寶珠纏裹在眾生煩惱這件垢衣中而已,難道《楞伽經》不是佛說?從理證方面說,如果眾生成佛開顯的智慧非其本有,那么無論它從哪里得來,都難逃生滅法的命運,難道呂澂先生認同佛法的根本見地是斷常見?
宗門中是否存在將心印誤解為實體的現象呢?當然有。但是,禪師們遇到這種現象都會嚴加呵斥,絕不會稍有姑息。例如,有參禪者拜訪南陽慧忠國師(675——775),國師“問禪客:‘從何方來?’對曰:‘南方來?!瘞熢唬骸戏接泻沃R?’曰:‘知識頗多。’師曰:‘如何示人?’曰:‘彼方知識直下示學人即心是佛:佛是覺義,汝今悉具見聞覺知之性,此性善能揚眉瞬目、去來運用,遍于身中,挃頭頭知,挃腳腳知,故名正遍知。離此之外更無別佛。此身即有生滅,心性無始以來未曾生滅。身生滅者,如龍換骨、蛇脫皮、人出故宅。即身是無常,其性常也。南方所說大約如此?!瘞熢唬骸羧徽?,與彼先尼外道無有差別。彼云我此身中有一神性,此性能知痛癢,身壞之時,神則出去。如舍被燒,舍主出去,舍即無常,舍主常矣。審如此者,邪正莫辨,孰為是乎?吾比游方,多見此色,近尤盛矣。聚卻三五百眾,目視云漢,云是南方宗旨。把他《壇經》改換,添糅鄙譚,削除圣意,惑亂后徒,豈成言教?苦哉,吾宗喪矣!若以見聞覺知是佛性者,凈名不應云‘法離見聞覺知,若行見聞覺知,是則見聞覺知,非求法也?!保ā毒暗聜鳠翡洝罚┊敃r南方很多禪客離身心為二,認為肉身生滅無常、主宰肉身的心性不生不滅,確實將與肉身如如不二的心性誤解成了常恒不變的實體,但這是參禪者的問題,而不是禪宗有此主張。
禪宗的心印與以法印為宗旨的諸佛教法是什么關系呢?為了大家比較容易明了,我們從六祖度化一個弟子的公案來展開這個問題。據《壇經》,六祖弟子志徹常年奉持《涅槃經》,但不知常與無常的法義,于是向六祖請教。六祖見他將經中佛性的常與有為法的無常都執著為定性的實體,當機設教對治說:“無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惡諸法分別心也?!敝緩匾宦牐淮鬄橐苫螅骸昂蜕兴f大違經文!”六祖說:“吾傳佛心印,安敢違于佛經?”志徹反問:“經說佛性是常,和尚卻言無常;善惡之法乃至菩提心皆是無常,和尚卻言是常。此即相違,令學人轉加疑惑?!绷嬲f:“你知道嗎?如果佛性是常,還說什么善惡諸法,甚至永遠不會有人發菩提心,所以我說的無常正是佛所說的真常;再說,如果一切諸法無常,就意味著它們都有定性的生滅性,這會導致真常佛性有不周遍之處,所以我說的常正是佛所說的無常。佛看到凡夫、外道將無常的有為法執著為常,二乘人將真常的佛性執著為無常,總共形成八種顛倒,所以在《涅槃》這部甚深了義經中,為破除它們的偏執見,才明白地宣說真常、真樂、真我、真凈的了義。你現在依言違義,用斷滅無常與定性死常錯解佛陀最后垂示的圓妙教義,縱然誦經千遍,又有什么利益呢?”
前述公案告訴我們:從究竟門說,心印與教法等同一味,因此六祖覺悟心印后能夠到弟子的知見叢林中自在隨方解縛。從體用門說,心印是教法的體性,“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教法是心印的相與用。從度化門說,佛菩薩與祖師大德們“說通及心通,如日處虛空,唯傳見性法,出世破邪宗”,說無常、苦、無我、不凈是為了對治凡夫與外道執著世間法常、樂、我、凈,說常、樂、我、凈四德是為了對治聲聞執著佛性、如來無常、無樂、無我、不凈,都是為對治偏執施設的法門,并非為了建立某種實體性的理論見解。從修證門說,心印是教法的歸宿,眾生依教修行必然歸于心印,所以禪師每每呵斥滯著經教文字者為“死于句下”的“知解宗徒”;教法是契入心印不可或缺的門徑,不依經教難免空腹高心,所以禪宗要以《楞伽經》或《金剛經》印心,六祖會嚴厲呵斥“執空之人”是“自迷”“謗經”、“罪障無數”的罪人。
心印與教法的這種非一非異關系,顯明心印與教法的非一是非異的非一,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心印,既是教法的根源,又是教法的歸宿,教法與心印同歸性海;心印與教法的非異是非一的非異,借言而顯、依言而傳的教法,既是心印的顯現,又是心印的歸路,心印與教法一以貫之。這種關系,正如如同宗密禪師所說:“經是佛語,禪是佛意,諸佛心口,必不相違?!保ā抖U源諸詮集都序》)以此觀之,天臺宗懷則法師對禪宗“未離三障四魔,何名圓頓心印”(《天臺傳佛心印記》)的質疑,似乎未能充分體會到禪與教的這種關系。正因為如此,“明佛心宗”的禪師才能面對任何機緣,依摩訶般若波羅蜜任運開出破除眾生執著的對治法門,以“無常”法門破“常”執,以“?!狈ㄩT破“無?!眻?,以“非常非無常”法門法破“亦常亦無?!眻?,以“亦常亦無?!狈ㄩT破“非常非無?!眻?,破盡眾生一切執著,令其證入諸佛心印——無上大涅槃。
因此,我們用六祖的《大涅槃頌》來結束這個論題無疑最恰當不過了:“無上大涅槃,圓明常寂照,凡愚謂之死,外道執為斷,諸求二乘人,目以為無作,盡屬情所計,六十二見本,妄立虛假名,何為真實義?惟有過量人,通達無取舍。以知五蘊法,及以蘊中我,外現眾色象,一一音聲相,平等如夢幻,不起凡圣見,不作涅槃解,二邊三際斷。常應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劫火燒海底,風鼓山相擊,真常寂滅樂,涅槃相如是?!?/p>
注:本文為作者即將于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壇經與禪宗十二講》第三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