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戰爭中文社區教程、生存戰爭怎么搞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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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戰爭中文社區教程、生存戰爭怎么搞中文版

2020年是馬布里來到中國的第10年,但直至現在,美國媒體仍然無法理解,在一萬公里以外的北京,究竟發生了什么,讓馬布里徹底活成另一個人?

文|李斐然

編輯|金石

攝影|尹夕遠

生存與進化

在籃球場上,斯蒂芬·馬布里(Stephon Marbury)是強悍的代名詞。他是NBA1996年選秀的「黃金一代」,兩次入選NBA全明星,拿過整個NBA聯盟的頂薪,科比被問到「比賽遇過最強悍的對手是誰」時,答案是馬布里。他在CBA帶領此前從未贏過冠軍的北京首鋼逆轉局勢,在四年之內拿了三次總冠軍。

這樣的馬布里在中國擁有一張綠卡、一尊球場外的紀念雕塑、一座個人博物館。他是第30位「北京市榮譽市民」,排在他前面的有霍英東、李嘉誠、薩馬蘭奇……2015年第三次奪冠后,北京市委書記號召全市學習他作為球員的拼搏,現在他當教練贏了球,北京市局以上大會還會表揚他,號召學習他作為教練的斗志。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大都認識他,「幫我們北京拿冠軍的馬政委嘛,英雄!」

然而,中文世界的這個馬布里令美國人困惑。因為在英文報道中,馬布里通常是作為職業精神的反面案例出現的。與他同時出現頻率最高的三個詞是:自私,瘋狂,無法合作。他被稱為「籃球的癌細胞」,跟幾乎每支合作過的球隊交惡,有他在的美國夢之隊輸掉了奧運會,是美國隊歷史上第一次在有NBA球員參賽的情況下沒能拿金牌,當時球隊一大內部矛盾正是他與主教練不和。

自私的頂峰發生在NBA賽場上。馬布里當時所在的紐約尼克斯隊迎戰勁敵洛杉磯湖人隊,馬布里因為和教練沖突,不再參加訓練,球隊隨后禁止他參加比賽。他給自己買了一張昂貴的場邊席,跟貝克漢姆、萊昂納多、斯派克·李這些明星觀眾坐在一起,一邊看自己的隊友在場上賣命,一邊聊天打電話。

賽后,他的隊友昆廷·理查德森(Quentin Richardson)說,「他已經一整年沒有和我們一起打球了……真正的隊友不會這么做。不管你跟球隊、教練有多少沖突,你不應該把隊友扔在場上。在球隊人員不夠、隊友受傷的這段日子,我們還在打,可他卻拋棄了我們。我沒有辦法把這樣的人視作隊友。」

自私的馬布里真實存在過,然而,在中國,他的無私同樣也是一個事實。CBA里的馬布里為了自己的球隊能贏球,頂著疼痛也要上場,打完比賽再連夜去醫院,抽取膝蓋積液,其中一次從左膝抽出的積液裝滿了六管針筒。38歲的時候,他在場上還要打44分鐘,比賽結束回到住處,咬著牙坐進放滿冰水的浴缸,用這種殘酷的方式讓身體盡快恢復,以保證自己還能為北京繼續打。

不僅如此,在北京,馬布里還是一個包容的合作者。他在北京效力的兩支球隊——首鋼和北控,都隸屬于國企。經紀人楊毅跟他解釋國企是怎么一回事,「他能聽懂,這個領導負責什么,那個領導負責什么,三個領導是什么關系,有什么事我們先跟誰匯報,再跟誰匯報」。他學會了給領導送果籃,敬酒的時候杯子要低過對方,陪領導打球要讓領導投最后一投。

發生在馬布里身上的改變是一個謎。迄今為止,美國媒體依然無法理解,在一萬公里以外的北京,究竟發生了什么,讓一個人徹底活成另一個人?

采訪中他最常提到的詞是「進化」(Evolve)。「我進化了,我的生活進化了,我學會用不同的視角理解不同的事情。人們總是說,籃球大于了我的生活,但我一直相信,我的生活遠大于了籃球。當我來到中國,我想要一種全新的生活,我想在這個生活中獲得快樂。」馬布里告訴《人物》。

事實上,驅動他自私的是生存,驅動他無私的同樣是生存。這并不是一個人「痛改前非、脫胎換骨」的案例,它是一個適應環境的生存故事。在不同的環境里,一個單純想活下來的人,選擇了兩條截然相反的生存路徑。對馬布里來說,生存在中國不再只意味著拼命、對抗、廝殺,在這里,妥協也是生存,放棄也是生存,忍受也是生存。并不只有兇悍才能活下來,柔軟也能生存。

Win the Right Way

這是馬布里在中國生活的第10年。一年中他有八個月時間生活在北京,每次回紐約陪家人,過不了多久他就開始想家,想念北京的家。美國記者發現他已經不習慣用刀叉吃牛排了。吃飯之前,他會讓服務員給他一塊熱毛巾擦手——就像在北京那樣。

楊毅是馬布里的經紀人,他是一個拿現實講道理的人,但馬布里有自己的道理。2018年剛退役的時候,楊毅問他,當教練嗎?馬布里說不,他要嘗試籃球以外的生活,做做生意,還搞過體育區塊鏈。過了幾個月,楊毅再問,當教練嗎?答案依然是不,他要辦籃球訓練營,搞籃球教育。又過了幾個月,當教練嗎?不行,他還在投資紐約房地產。直到去年夏天,馬布里告訴楊毅,他要當教練。

于是,他的路徑列表在NBA球員、CBA球員后又添了一條——北控男籃主教練。

北控是一家國企,球隊總經理宗鋒不懂籃球。接手球隊之前,他是北京燃氣集團常務副總經理。一個是體制內干部,一個是NBA、CBA全明星球員,一個從沒管過籃球,一個從沒當過教練。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宗鋒問馬布里,你喜歡什么?馬布里反問,那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贏。」宗鋒說,馬布里很快回答,「我也喜歡贏。」

在宗鋒模糊的概念里,籃球是一項高壓對抗的集體運動,要贏得全員一條心。他看到好多贏球的球隊,斗志是靠教練罵人罵出來的。但他很快發現,馬布里比賽不罵人。有時候看到球員打不好,宗鋒坐在邊上都著急:「怎么還不罵人呢?你罵他、踹他一腳啊!」

馬布里的訓練場上有不同的膚色、不同的脾氣、不同的語言。球場上說每一句話都要大聲吼,馬布里用英語說一句,翻譯用漢語跟著吼一句,外援用英語回一句,中國球員再用漢語跟著附和一句。助理教練有從CBA退役后的中國球員,也有NBA退役后的黑人球員。他們聚在場邊,在戰術板上畫戰術,給每一個戰術編號。

在這個充滿溝通障礙的環境里,馬布里不罵人,打不好就下來,拿戰術板畫圖。他的籃球有一條The Right Way——在籃球世界中,有一句名言:防守永遠不會欺騙你。進攻是球場上最奪目的部分,是上限,它代表著得分、勝利,展示著能力、天賦,但它也是球場上最不可預測的部分,即便強如喬丹、科比,也會有幾場比賽完全找不到投籃的手感,但防守不會,它與運氣無關,馬布里告訴宗鋒,「進攻是你能不能贏球,但防守是你能打到什么名次。」

在賽場上,很多中國球員是「瘋鴨子防守」,隔著兩米虛張聲勢,不制造身體對抗。而馬布里要的是貼身防守,像橡皮泥一樣黏著對手,形成高壓的威懾力。這種防守需要體力,你要跟得上對手的一切變化,不能失位;這也要動腦子,你要在被動跟隨過程中,拿腦子帶肌肉群,調整得比對手更快。這一切的基礎是扎實的基本功,馬布里常常在訓練球員折返跑的時候在旁邊吼,等你的對手精疲力盡,你還能游刃有余地跑,前面就是贏。

所以,在馬布里的球場上,每個人要豁出命去比賽,把自己的一切留在場上。他只給一次犯錯的機會,如果第二次還沒有按他的路子來,他就馬上換人,再無上場機會。這是一場生存游戲,表面上,他的確不罵人,但實際上,他是靠滅人后路來罵人的。

鬧不明白這個原則的球員,經常在更衣室里犯迷糊。有時候明明輸得慘敗,馬布里進來也不發脾氣,還安慰大家辛苦了;但有一次比賽贏了,全員正歡呼慶祝,教練卻沖進來劈頭蓋臉一通批,把剛贏了球的球員訓到大哭。因為他們贏的不是The Right Way,是靠運氣、僥幸、對手的失誤換來的,這威脅了他的生存底線,他絕不容忍。

「最后我看明白了,老馬的人生哲學就是贏。他是要贏的人,而且堅韌不拔。中國人會講很多變通,用點小聰明,抄點小近道,那種圓滑滲透在各個角落。但老馬他是一個怪人,他是強烈的求勝欲。」宗鋒告訴《人物》,「開始只有他有,后來變成第二個老馬、第三個老馬、第四個老馬,態度跟他一樣去復制,全隊復制完畢,這個隊就厲害了。可怕就在這兒。」

「其實,輸了也沒關系,只要是以正確的方法輸,這意味著下次還有機會贏……我不是害怕輸,也不擔心輸。我和輸之間的關系,是仇恨。」馬布里說,「我憎恨輸。」

生存:成為樹的一部分

馬布里出生在紐約的科尼島,這里是紐約地鐵的盡頭,它因為幾樣東西出名——游樂場、吃熱狗大賽、糟糕的治安、猖獗的毒販、貧困的黑人社區……

美國記者達西·弗萊(Darcy Frey)在1994年出版的《最后一投》(The Last Shot)一書中記錄下了馬布里高中時期的籃球生活。每天晚上,科尼島破舊的籃球場上,黑人小孩在練球,毒販在旁邊觀戰,偶爾還押注賭一把輸贏。這是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打球的孩子要拼命跑,為了得分,為了搶斷,也為了躲避滋事的黑幫,和突然犯毒癮的人從15樓扔下來的啤酒瓶。

在這里,活著大部分時候意味著貧窮、毒品、黑幫、犯罪,人們習慣了失敗,也接受了輸。對生活的另一種想象是籃球,更準確地說,NBA。它代表了一種理想生活,14歲的馬布里能說得出那個生活里的所有細節——雪城大學主場能容納32820人,NBA控球后衛肯尼·安德森(Kenny Anderson)年薪1450萬美金,簽一份NBA的合同,就可以買一輛車和一套房子,住進一個沒有噩夢的新家。這是贏的出路。

選擇贏的那條路,這是馬布里一家人共同的生活目標。原本,他的三個哥哥都有機會實現這條路,但他們輸給了不夠好的上場表現和差幾分的SAT成績。于是,三個哥哥把各自最好的籃球技巧全部教給了馬布里,輪到他來完成這條路。每次馬布里打比賽,爸爸在場下吼,哥哥糾正他的錯,姐姐在他受傷的時候在場邊抱著他,替他擦血。

「我們家的哲學是,一切都在循環,你有付出的時候,也有你該得到回報的時刻。」姐姐斯蒂芬妮(Stephanie)告訴《人物》。「我們家是一個不可分割的集體,大家各司其職,有人負責照顧媽媽,有人負責保證溝通順暢,有人負責掙錢。當你遇到難處,你有我依靠,當我沒能做好,我有你支持,相互支持、相互依靠。你不必一個人扛起所有事,還有我們。這個家是一整棵大樹,我們都是樹的一部分。」

教練鮑比·哈特斯坦(Bobby Hartstein)是馬布里一家的教練,作為林肯高中的籃球教練,他帶過馬布里的大哥、二哥、三哥,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個兩歲的小不點,坐在場邊看哥哥訓練。

在球場上,哈特斯坦是個爆脾氣,經常沖著球員大吼,「你們打不好,進不了大學,我才不管呢!這樣的孩子我見了一萬個了!」他其實又是最在意他們的人,他是特殊教育主任,經常留下來幫他們輔導功課,給他們買吃的。他常常一邊開車送球員回家,一邊假裝抱怨:「我怎么花了這么多時間在你們這群臭小子身上啊?」

這個中年人經常跟學生強調,自己是教練,不是朋友,可是他又常說漏嘴,管學生叫「孩子」。馬布里和他最親近,老愛起哄:「你不是教練!你才不是教練呢!(You ain’t no coach!)」

馬布里是哈特斯坦最有天賦的學生,他也異常刻苦。哈特斯坦教會了他防守和三分球,「擅長進攻的天才常常不在乎防守,但我告訴他,不會防守的球員,在我眼里就不會打籃球。他拼命練習防守,變成他的新強項。」上高中第一年,馬布里就在球隊展現出領導力,總是第一個來訓練,也是第一名的訓練量,校長會在早上第一節課前招待他到辦公室吃三明治,很快,連高年級球員都開始聽他的。

但他的青春期始終被一種生存焦慮籠罩著,三個哥哥都沒能進NBA,老師會在走廊上跟他打招呼:「你要努力!可別再搞砸了!」教練有時幫忙反駁,「他知道哥哥的事,他心里清楚。」對方也不留情,「他哥哥也是看著前例搞砸的。」

第二年打高中籃球半決賽前,馬布里受傷了,但是他不聽教練建議,堅持要求上場。后來,哈特斯坦送他去醫院檢查才發現:他在比賽前就骨折了,但他還是忍著上場,因為三個哥哥都沒有幫高中拿過冠軍,他一定要贏。最后,忍著劇痛上場的馬布里只得了兩分。直到高中畢業那一年,他終于為林肯高中贏得了第一個冠軍。

在更衣室,他總是第一個從贏球中平靜下來,默默回去繼續訓練。他總跑到教練的辦公室,「教練,你覺得我還能再長高嗎?」哥哥失業后,他又跑到了辦公室,「如果我能場均拿20分、20個助攻,能簽到一個NBA的合同嗎?」

「我的驅動力是什么?」NBA選秀后的馬布里在當時的采訪片段里,說這段話時哭了起來,「我告訴你,當我看著媽媽在暴雪天出去工作……世界一瞬間全變白了,她完全消失在大雪中,就為了給我們掙口飯吃……這就是我的驅動力。」

「斯蒂芬總覺得自己身上擔負著一家人的命運。」哈特斯坦告訴《人物》,「因為他打籃球,周圍的人也總拿他當職業球員來看,但大家似乎都忘了,他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啊!我總覺得,應該讓孩子活得像個孩子。他所經歷的壓力是外人難以想象的,我常常鼓勵他試著像一個平常的高中生那樣生活,活得開心點,別忘了出去玩啊!」

高中時期的馬布里

慘敗

1996年NBA選秀,馬布里以第四順位被選中,同期進入NBA的還有科比、艾弗森、納什……這幾乎是NBA歷史上最杰出的一屆選秀球員,被稱為「96黃金一代」。當時的馬布里對即將到來的NBA生活目標是:「我不是來NBA打球的,我是來主導NBA的。(I’m not here to play NBA. I’m here to dominate NBA.)」

起初,一切看起來像是在正確路徑上:馬布里加入了明尼蘇達森林狼隊,和他中學就認識的好朋友凱文·加內特(Kevin Garnett)一起。在球場上,馬布里是一個強悍的進攻者。他的招牌動作是The Killer Crossover(殺手交叉變向過人),帶球過人時,他的腳踝能在蹬地變向瞬間承受最高達一噸的壓力,被稱為「腳踝終結者」。在NBA的13年間,1米88的他用這一招突破了科比、艾弗森,還有剛進NBA的姚明,把2米26的姚明晃倒在地,他的隊友笑成一團。

馬布里和加內特很快帶著森林狼兩次打進季后賽。但這條路的分叉也出現了:馬布里的說法是,明尼蘇達太冷了,他想回紐約,而森林狼的總經理麥克海爾(Kevin McHale)則說,他是因為嫉妒加內特拿了1.26億美元的合約,而自己只能拿7800萬美元。

他被交易去了新澤西網隊,但網隊球員告訴《紐約時報》,他跟更衣室里幾乎所有人吵架。后來轉會去菲尼克斯太陽隊,他被《體育畫報》總結為「以不分享球聞名的隊友」。回到家鄉紐約尼克斯隊,他和前后三任教練接連交惡,在紐約主場打球的時候,尼克斯的球迷會沖他——而不是對手——發出噓聲。

在紐約尼克斯,他一度拿到了整個NBA的最高薪水——NBA合同上許諾的高額年薪,伴隨著合同后面復雜的附加條款——體重控制在什么范圍,賽季出場多長時間,能不能入選NBA最佳陣容,受傷了怎么算……球場上每個表現都能最終在市場上兌換一個價格,這給了球員一種無形壓力,必須讓場均數據好看,不然很難在「誰是最好的控球后衛」這個話題上被納入討論范圍,直接影響轉會談判的。

馬布里太陽隊時期的隊友哈達威(「Penny」 Hardway)對《體育畫報》說,「他一直處在證明自己的壓力中,總想要讓自己的轉會交易看上去是值得的,但這種壓力壓垮了他,導致他把每場比賽看成了他自己的個人證明,總是說,我必須贏。」

中國球迷給NBA時期的馬布里取了一個外號:獨狼,因為他不愛傳球。「雖然數據看上去是場均八個助攻,但你要看背后真實比賽到底是怎么做的。那些關鍵時刻做決定的時候,他到底是選擇了傳還是不傳,你就會發現,他傾向個人,比較獨。」虎撲體育籃球事業部總監潘拓告訴《人物》。

活在NBA的馬布里進入輸的循環。在故鄉的球隊紐約尼克斯,馬布里度過了幾乎是NBA生涯中最糟糕的時光,教練指責他不訓練,他指責教練不讓他上場,他們以不打比賽為要挾,互相攻擊,球隊也因此不停輸。他的父親在比賽中途心臟病發,送去醫院,但球隊經理決定,不告訴場上的馬布里。比賽結束時,父親已經去世了。

生活在2009年失控了,他在網上直播了自己24小時的生活,在鏡頭前吞下凡士林,說這樣可以治喉嚨痛。他跳奇怪的舞,往頭上澆水,聽音樂痛哭。后來他解釋,那是他想要讓人們看到一個真實的自己,但看到真實馬布里的觀眾發來了指責、諷刺和謾罵,在《體育畫報》「你最不希望與之成為隊友」的評選中,他被票選第一名。他自己也陷入了抑郁狀態,「我崩潰了,在沉默里。」妻子看著他從白天到黑夜,坐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安靜地流眼淚。

谷底的馬布里在32歲那年從NBA退役,十多年后回憶這一切,他這樣告訴《人物》:

「19歲的時候,我什么都不懂,那時候的我說,打籃球是出于熱愛,但其實,我熱愛的一直都是贏。森林狼是一支目標建立王朝的球隊,但是我當時只有19歲,我不想生活在明尼蘇達,我以為換一個地方,我依然能那樣打球,去贏。我去了我想去的地方,但我卻沒有機會再去贏。現在我明白,我需要在籃球中尋找到一種平衡。」

1996年NBA選秀,馬布里與科比、艾弗森、納什同年進入NBA,這也被認為是NBA歷史上最杰出的一屆選秀球員

第二次機會

幾乎是在馬布里最低谷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中國人的電話,打電話的人是中國的籃球記者王猛,他們聊了兩個多小時。王猛向馬布里介紹中國和CBA,一上來就打預防針:「這里不像NBA,CBA是沒有包機的,你要每天早起,跟球隊一塊兒坐大巴去機場。」馬布里回復他,「小時候在科尼島打球,也是坐著大巴去各個地方比賽。」

馬布里決定來中國,那是2010年,他33歲。他的第一站是山西,來接機的是他的翻譯楊晨。楊晨是北京人,姚明打NBA的時候他在波士頓讀書,開始幫NBA的項目做翻譯。沒見馬布里之前,這個人在他印象里是美國媒體報道里那個「球隊的毒瘤」,和誰都沒法相處。機場來了幾千人圍著迎接馬布里,他倆在人群簇擁中一句話都沒說上,直到上車坐下才正式見面,「一上車就沖我笑,當時我一瞬間就覺得,這人還有緩兒。」

但馬布里中國之行的開頭并不順利,他在山西打了半個賽季,續合同的時候,球隊管理層在最后節點放棄了和他簽約,當時他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打包回家,等一年再來,要么去CBA最差的球隊佛山隊打球,因為當時只有那兒有引進外援的名額。

龍漢杰是當時佛山隊主教練,他的本名叫Jay Humphries,和馬布里一樣,是從NBA退役的美國黑人籃球運動員。「龍漢杰」是他到中國取的新名字,這讓馬布里一直誤以為他是中國人。第一次在訓練場見到龍漢杰本人時,馬布里激動得一直抓著他說話——他在佛山不那么容易找到自己的同類,一個美國人、一個美國黑人、一個打過NBA的美國黑人。

兩個人在佛山成了朋友,做什么都一塊兒去,但事實上,他們也并沒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佛山是一座平靜的城市,而佛山隊是一支平靜的球隊,一支習慣了輸的球隊。上一賽季28場比賽一共只贏了4場,CBA排名倒數第一。佛山隊有一種類似于科尼島的氛圍——人們習慣了輸,也接受了輸,一旦對抗進入膠著狀態,球員很容易放棄。

「這從來不是我的籃球哲學,我痛恨失敗。我接受不了,我想改變。」馬布里在自傳里這樣寫到,「我可以得分,可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得分,隊友們不再有任何機會,也不會再相信我,這支球隊就散了。早在NBA我就證明過自己可以得分了,現在我要去完成新的任務,改變這支球隊。」

他開始像大哥一樣帶著這幫習慣了輸球的孩子打球,佛山隊連敗后,馬布里組織了一次球員的內部談話,讓每個人說出自己的意見。趙永剛是他在佛山隊時的隊友,他說,「他扮演著一個執行教練的角色,用語言、用傳球、用攻擊和斗志,帶領著大家,非常有感染力。我覺得我是他的傳球最大的受益者,他能在球場上看到我,傳球給我,說明他愿意相信同伴。所以達不到他的要求時,我心里會感到很內疚。跟他打球,是我職業生涯當中的一個巔峰。」

慢慢的,馬布里也變了。在山西的他靠在酒店吃西餐活著,在佛山他學會了用筷子,跟其他隊友一起吃中餐,生活重新變得簡單了起來。坐飛機的時候跟大家一起坐經濟艙,有一次提前排隊換到了安全通道的座位,他高興得在機場跳舞。

佛山隊沒有打進季后賽,但上賽季只贏了4場比賽的墊底球隊,在有馬布里的這一年贏了11場比賽。姐姐發現,從中國回來的馬布里變得很快樂,他總是算著時差給中國的朋友打電話——他想回中國。

楊晨告訴他,自己馬上要結婚了。馬布里說,那我去。楊晨笑他,你人在美國呢。結果過了幾天,馬布里當真買了張機票飛到北京參加婚禮,還專門寫了一首詩,其中一部分是:

這個國家,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人相遇

然后彼此認為那就是自己一直尋找的,這很珍貴

對我來說,中國也是如此

我愛這里

因為楊晨

因為這個國家美麗的人們。

在北京的馬布里,偶爾會坐地鐵

扎根:另一棵樹

楊晨是馬布里認識中國的窗口,更準確地說,也是他認識北京的窗口。他帶馬布里去工體看國安的比賽,還在門口花20塊錢,給馬布里買了一件國安球衣。結果,一進場,馬布里就驚呆了,全場都是穿著跟他同樣球衣的人,一起歡呼。在美國看NBA,比賽雖然激烈,但觀眾就像看電影,拿著啤酒和爆米花一邊聊著天,一邊看比賽。在北京,國安球迷全程吶喊,馬布里聽不懂人們在說什么,也看不懂足球,卻清楚地感受到了北京獨有的一種力量。

看完比賽出來,馬布里興奮地拉著楊晨說,以后要是能在這兒打球就好了,要能在這兒開始第二段人生就完美了,他想在這樣的北京找一個自己的位置,還真心研究起足球,這個身高是不是得踢后衛啊,能不能當守門員啊……

「我當時想,你(再)打兩年就退役了,你來什么北京啊。」國內職業球員打到三十出頭也就到頭了,而那一年,馬布里已經34歲了。楊晨尋思,就算你老外能打,三十五六歲也差不多回去了。那時候他也去外企換個工作,穿西裝打領帶坐辦公室,「當時我真沒想到后邊這些事情。」

那年夏天,馬布里如愿和北京首鋼簽約,簽合同是在他住的酒店房間,陪他一起來北京的兒子坐在旁邊,看著爸爸平靜地跟一個中國人握手,在合同上簽上名字。送走客人以后關上門,他立刻在房間里大吼,蹦起來把自己摔在床上,兒子跟在旁邊跳來跳去,兩個人大笑著在床上打滾。躺著過了一會兒,兒子還在邊玩邊笑,而一旁的馬布里卻已經哭了起來。

他是真心誠意想要成為北京的一部分,他想要在這里贏一個冠軍,換一個自己在北京的位置。但那時候還沒有人相信這件事,馬布里告訴王猛,他的目標是總冠軍。這個資深籃球評論員變換了好幾次措辭,「我說的話不好聽」,「我想對你真誠」,「廣東隊是CBA最好的球隊」,才最終委婉表達了他的核心觀點——這不可能——當時的北京首鋼隊,不僅從沒拿過冠軍,也從沒進過半決賽,甚至已經連續幾年連季后賽都打不進去了。

北京城里多了一個玩命的外國人。在首鋼的訓練館,已是NBA全明星的馬布里比中國球員來得還早,教練告訴他,外援不用練折返跑,但他比所有人跑得更賣力,自己練完還幫其他人糾正投籃手型,幫教練分析對手的比賽錄像,提戰術調整建議。比賽第二天全隊看比賽錄像討論,教練講完他接著講,常常講得比教練時間還長。

孫悅跟他在首鋼時期是隊友,「剛到北京隊的時候,他帶著我們幾個訓練,練得賊累,但那時候他是一個隊員,所以我們心里不平衡嘛,你隊員憑什么練隊員那么狠?我還以為他對我們有偏見呢。練不練我也這水平,還能咋的,還能提高啊?」中間有段時間,馬布里回美國治療膝蓋,孫悅替代他帶球隊。「以他的那種方式帶動球隊,我試了一下,太累了。」

「我想要做成一件之前沒人做過的事情——給這座城市贏一個冠軍。重要的不僅僅是我們一起達成的結果,還有我們一起為了這個目標努力的過程,這段共同經歷會把我們連接在一起。我們是一起贏下冠軍的。」馬布里說,這個「我們」包括他的隊友、他的球迷,還有這座城市所有的人。

「馬布里在中國憑借帶領一支球隊贏,和這座城市產生關聯,徹底地強而有力扎根下去。」籃球評論員于嘉對《人物》說。「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生存是一個什么概念。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樣把生存用到技戰術那么細的話,中國籃球至少能加速兩倍。」

在馬布里到北京后的4年里,有他在的北京首鋼拿了三次CBA總冠軍。比賽里的馬布里回到了高中時代,把自己的一切都留在了籃球場上。還剩五秒,落后三分,馬布里直接接球,轉身三分,把比分扳平;落后輸定了的球賽,幾乎所有的分都是他得的,把比賽逆轉;就算膝蓋積液,半月板受傷,腳趾骨裂,肋骨撞傷,他也堅持很快回到賽場,把贏拿回來。

「在北京那些年,那三個冠軍里面有多少個眼看死透了的球,靠老馬一個人給干回來。眼看就死透了,根本打不過廣東,沒有人能想到他以那樣的方式把球扔進去。你看看球迷,他們的表情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因為那是馬布里,(那個球)才能扔進去;我就知道,因為那是馬布里,天天輸的隊才忽然之間(成了)蓋世英雄。這就是認同啊!」楊毅告訴《人物》。

贏是籃球世界最大的認同感,而球迷和馬布里在彼此身上找到了這種關聯。「他從來不是NBA最有統治力的球員,也不是艾弗森似的孤膽英雄。但今年,我真的覺得,這個城市有馬布里真好。因為馬布里,我們今夜感到非常幸福。」在北京拿了第一個冠軍后,一位球迷在網上寫下了這段話。當時,CBA的規定是外援不能參與評選MVP,于是,100萬球迷在虎撲發起投票,自發為馬布里立了一個雕像。

馬布里正在網上搜索「球迷鑄雕像」的新聞時,NBA也在找他,給他打電話,邀請他回NBA。但當馬布里確認雕像的事是事實后,他直接在電話里回絕了對方,「不(Nah)!」

家人大吃一驚:「你在說什么?你為什么不回家?」

「我告訴他們,我喜歡在這里打籃球,這不是錢的問題。」馬布里在CBA的薪資不及美國時的十分之一。「他們已經要給我立一個雕塑了,我不能在這種時候離開他們。」

我問馬布里,喜歡北京是因為在這里拿了三個冠軍,人們拿你當英雄嗎?

「當然不是。」他搖了搖頭,指著車窗外北京街上形形的人,一字一頓地說,「They treated me like one of them. (他們拿我當自己人。)」

在北京的第二年,首鋼沒能衛冕,他們在山東輸掉半決賽,然后坐高鐵回北京。輸了的馬布里在車上一句話也沒說,出站的時候,幾百名球迷在北京南站的出站口,抱著花和禮物等著迎接他們。球迷簇擁著這支剛剛輸了球的隊伍,一個人喊,「贏就一起狂」,其他人用更大的音量一起喊,「輸就一起扛」,「這是哪兒?北京!」

在科尼島,在高中,在NBA,在任何一場比賽里,輸了都是噩夢。「輸了也沒關系」,這句話此前只有媽媽對他說過。爸爸和哥哥們都希望他能拿一個高中冠軍,只有媽媽說,不拿也沒關系。在NBA選秀前鋪天蓋地的視頻素材里,也只有媽媽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如果選上了NBA,他是我們家的驕傲。但他如果沒有選上,他依然是我驕傲的兒子。」

從北京南站回到房間后,馬布里哭了。從兩歲就開始學習的籃球,開始在生存之外有了新的意義。在一萬公里以外的北京,一個遠離家人的遙遠國度,他開始成為另一棵樹的一部分。「我感到很震撼,在我們輸了以后,球迷還會給我們這樣的支持。在北京拿冠軍是我最重要的時刻,但是沒有拿冠軍的那一年,在北京南站見到的球迷也是我在中國生活的一個里程碑。」馬布里說,他學會了這個詞——「一起」。

他把總冠軍戒指送給自己兒子,把獎牌送給楊晨兒子。他的脖子上戴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個用紅繩系著的玉墜,那是楊晨媽媽送給他的護身符。「He is my little brother.(他是我的弟弟。)」馬布里說完,用漢語補了一句,「哥們兒。」

帶領北京首鋼奪得CBA冠軍的馬布里

Be water,my friend

每隔一陣子,楊晨就會發現自己的黑人朋友變得越來越像北京人了。他迷上了足底按摩,還在自家樓下辦了張會員卡,隔三差五去按腳、修指甲。他給自己取了一個微信名叫「Beijing Boy」,因為他認為這個詞代表「北京爺們兒」,顯然,這是不及格的漢語水平。他總想說漢語,哪怕會說的全是生存漢語,跟按摩師說「疼」,跟路人說「你好」,在餐廳里大聲喊,「服務員,米飯!」

馬布里真心想要融入這個城市,主動參與那些他并不了解的生活。楊晨要去吃牛蛙,他起初不敢,但還是去了。楊毅要去聽相聲,他也跟著一起去,盡管去了一句話也沒聽懂,但他喜歡坐在中國人中間,過和他們一樣的日子。

楊晨笑他是個老頭,永遠記不住事,「腦容量是固定的,只能記住籃球」。他能記住所有比賽的細節,但楊毅給他請了好幾任漢語老師,每次都是老師先提出辭職——馬布里沒完沒了地學,但同時沒完沒了地忘,不進腦子里。

宗鋒帶馬布里到北京的酒吧,喝了一會兒啤酒覺得不過癮,就叫了兩瓶白酒。馬布里看見服務員端了白酒,馬上用漢語嚷嚷,「來了!」他告訴楊晨,「我就知道,見領導,早晚得來這個。」宗鋒笑著糾正他的生存漢語,「來了」還不地道,下次得說,「又來了!」

喝嗨了,兩個人就開始聊人生。宗鋒管馬布里叫兄弟,馬布里叫他大哥。宗鋒說,我還有五年就退休了,你能給我拿個冠軍嗎?馬布里說,我想證明就算退役不打籃球,我當教練也能贏,你能幫我做成這件事嗎?

但這些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兄弟之間的真心話。見更大的領導之前,宗鋒交代馬布里,「領導都是黃世仁」,跟他們說話要悠著點,給自己留余地。大領導來了也問馬布里,「比賽能贏嗎?今年能拿冠軍嗎?」馬布里聽懂話里的意思,馬上露出全明星海報同款笑容,用地道的漢語和彪悍的酒量岔開話題,「干杯!干杯!干杯!」

在訓練場上,這個人不像美國教練,但也不像地道的中國教練。馬布里形容自己的路數是一個「贏法的中和」,CBA的刻苦訓練加上NBA的策略戰術,中間穿插著他自己的籃球理解,一個只屬于馬布里的特殊風格。

他身上還有一種自我革命的精神。之前有外援表現不理想,但這個人是馬布里親自找來的,宗鋒不知道怎么跟他提,結果沒等他說,馬布里主動換了人。

去年聯賽,北控打完首鋼打新疆,當時核心球員受傷了,對手又是強敵。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最明智的選擇是換替補陣容,戰略放棄一場球,換取恢復時間。宗鋒提了建議,又怕馬布里不同意,但讓他意外的是,馬布里接受了。

比賽回來,他們復盤。「老馬跟我說,要依著他,他不會換替補陣容的。他的膝蓋長期積液抽水,他是個病人,回家跟媽媽聊天,站著做動作,媽媽看得都急,你趕緊坐下,你膝蓋不行。但是他還是堅持在打,只要上場,都屬于玩命的。」宗鋒說,「但我覺得老馬不傻,你說他信任我也行,從他的角度,即使他想戰略放棄一場,可能也要有人給他臺階下,由我提出來,他會順坡下來,他有智慧的。」

凱爾·弗格(Kyle Fogg)是馬布里挑中的北控外援。七歲的時候,這個單親家庭長大的黑人小孩就決定用籃球幫助家人。他打過NBA,也在歐洲打過職業聯賽,后來沿著馬布里的職業路徑來了CBA,在廣東做外援。第一次見到馬布里是在球場上,弗格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謝謝你為我們開辟了一條路。」

弗格問馬布里,怎么做才能在中國贏一個冠軍?

馬布里告訴他,想在這里贏,就要先放棄自我,讓其他人贏。「記住,你不是最重要的人,你的其他四個隊友才是最重要的人。想要贏,就要把他們當作自己家人一樣,幫助他們提高,給他們傳球,創造機會,讓他們參與比賽,大家一起贏。」

「很多人都說他是什么獨狼啊,但絕對不是獨狼,而是頭狼。他不會讓別人去適應他,而他會用一個大家都認同的概念影響場上所有人,所有人都會像他,跟著他,就像狼群一樣。我覺得這作為球員來說,是大智慧。」孫悅告訴《人物》。

其實,這是馬布里身上存在已久的籃球準則。上高中的時候,他原本可以創下更多高中籃球的個人紀錄,但是在比賽時,哈特斯坦經常只讓他打半場,或者只打一節,就把他替換下來。他說,對方并不是強隊,而自己球隊又已經領先30分了,讓一個孩子留在場上得這種分是不對的。

「贏的確很重要,但是別忘了,他們還是孩子,我想要教給他們比籃球更重要的事情,成為一個好的球員、好的隊友、好的對手。」哈特斯坦說,籃球里有輸贏,但籃球里更重要的是人,「我是一個籃球教練,但我也是一個高中老師,我需要教會他打籃球,我也需要讓他明白人生的道理,以后他的人生可能遇到種種處境,我要讓他為那些時刻做好準備。活著不只是籃球場上的40分鐘。」

他常常告訴馬布里,活著最難的事情不是贏,而是做第二名,「你要學會去尊重對手,認可他們為了贏而付出比你更多的努力,把不甘心轉換成努力的動力,去換取下一個贏。」

20多年的籃球生涯里,這條準則曾經消失過,但最終還是回到了馬布里身上。疫情期間,馬布里主動降薪20%,還給困在北京隔離的弗格送訓練器材。很多外援來中國都得到過馬布里的幫助,他每隔一天就給他們打電話,熱心地幫他們找酒店、推薦餐廳。這些球員跟中國球隊產生矛盾時,他還會專門打電話勸和,「你要先去理解對方,擁抱另一種文化。」「不要抱怨,先做好自己的事。」

孫悅第一年在北京隊打總決賽,輸了一場比賽后接受采訪抱怨,「我是特別想幫助球隊,但是沒有球的話,我沒法幫。」馬布里看到報道后,主動找孫悅聊天,「他說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這種事情只能在隊里說。他跟我講,要當一個leader。后來我冷靜想想,確實是這樣,我不應該用這樣的方式發泄自己的情緒。」

小時候看電影,馬布里喜歡李小龍和他的「水的哲學」——把水倒進杯子,水就變成杯子;把水倒進茶壺,水就變成茶壺。只是,他沒有想到,若干年后在中國,他親自實踐著這句話,他把李小龍的這段視頻存在手機里,壓力大的時候,他就重看一遍這段話,這是他向往的活法,「像水一樣活著吧,我的朋友。(Be water,my friend.)」

帶領北京首鋼第一次奪冠的馬布里,在賽場落淚

沒有盡頭

剛退役那陣子,馬布里回了一趟小時候長大的科尼島。他管小時候天天練球的地方叫做「花園」(The Garden),那時候夢想以后能去籃球圣地——麥迪遜廣場花園——打球。其實,「花園」就是兩片破舊的籃球場,一個坑坑洼洼,給小孩子打,一個稍微平整一點,歸大孩子用。小時候他爭不來好場地,就朝大孩子的籃球場潑水,「你必須帶我玩,不帶我玩,你們也別玩。」他挨了揍,但也用這種方式換來一次機會,跟大孩子打了一場球。只用了一次機會,他就再也不必回破爛的球場了。

宗鋒有時候問馬布里,為什么比賽的時候那么兇悍?上籃的時候踢人,進攻的時候捅別人胸口,他甚至因此得到一個不好聽的名字「馬上腿」。

馬布里告訴他,在籃球場上生存,他需要一種威懾力。作為一個小個子球員,他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們,別小瞧我。「確實老馬有很多鏡頭在中國這個文化底下,是超乎我們所習慣和接受的范疇的。咱們是不過頭點地,他不是,一腳踢躺下,過去再踩你一腳,再給你一刀,腦袋不掉下來不完,他是這種人。可就北京這么一個隊,要沒有這么一個特別強橫的領袖,不可能帶到那個級別。」楊毅說。

不安全感是籃球生活的底色。上高中的時候,馬布里的好朋友一度以為自己進不了NBA,人生全完了,站上天臺企圖自殺,哈特斯坦站在樓下朝他喊話,「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已經不記得我究竟喊了多長時間,只知道我最后說服他下來,他沖回了我的懷里,我特別用力地抱住他。」哈特斯坦說,他的工作是教人打籃球,但同時又要像一個老鷹一樣,把他們救出來,避免被這場殘酷的游戲吞噬。

在這里,贏并不意味著人生從此一帆風順,但是輸了就會一敗涂地,不是每個人都能獲得第二次機會。馬布里的大哥沒能推開這扇門,也再沒能得到第二次機會,NBA夢碎后,他在工地做建筑工人,后來見到楊晨,他說如果能活在弟弟的時代,他更厲害。表弟特爾費爾重走了馬布里的路,從科尼島長大、在林肯高中打球、NBA選秀、NBA受挫后轉戰CBA,但他最終沒能對抗自己的環境,因持槍被判入獄。

「他(馬布里)成長的環境并沒有給他那么多真正的機會。他需要從困境中脫身,為一家人賺很多錢,這是一份尋常工作無法提供的。即便你想做體面的律師、醫生,那需要爬漫長的職業階梯,花10年上學,再花10年工作,才有一絲機會賺到錢。」弗格說,但是一份NBA合同上的數字,就能在19歲的時候徹底改變一家人的人生路徑。「他必須從籃球中掙出自己的活路。」

馬布里用NBA第一份工資給爸媽買了房子,后來他又幫助兩個姐姐、三個哥哥和一個弟弟搬出科尼島,資助他們上學,幫忙介紹工作。在NBA拿頂薪的時候,他會在圣誕節取80萬美金現金擱桌子上,給父母、兄弟姐妹分成不同紙袋,全家來分走。這個習慣直到現在依然延續,有時候工資發的現金,楊晨要幫他把一桌子錢分堆,分一堆給媽媽,分兩堆給姐姐,再分幾堆給兄弟,還有一堆給老婆,一堆給孩子……分到最后自己只留幾千美金過日子,剩下全部寄給家人。

楊毅說,每次馬布里簽合同,看到合同上的數字,他的表情不是興奮的「耶」,而是長舒一口氣,對他說,「謝謝你,謝謝你幫助了我的家庭。」

但這也意味著,他注定要一生留在這場生存戰爭中。

2017年,馬布里40歲,他和北京首鋼的合同到期了,他想繼續打,但球隊有了新想法,他們需要新鮮的血液去繼續贏——職業籃球殘酷的一面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置身其中的人,不論過往有著多么美好的回憶。

馬布里離開首鋼,加盟了這座城市中的另一只球隊——北控,一年后,他從北控退役,又過了一年,他選擇成為這支球隊的教練。

「我想在首鋼退役,在首鋼成為一個教練,但是這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所以,我選擇另一條路。我相信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們能做的就是接受現實,尋找活下來的The Right Way。看到自己的局限,并從中成長。」馬布里說,他一直在摸索一條生存的正確路徑。「當我老了,不再能跳那么高、不再能灌籃,那我就靠投兩分球贏。當我最終不能靠運動本身獲得滿足,我就找其他的路,換一種方式去贏。43歲的自己做不到35歲的事情了,但我還有能力改變自己,我還有能力調整自己的The Right Way,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贏。」

孫悅也加盟了北控,楊晨成了領隊,龍漢杰和趙永剛加入了他的教練組。他們一起做出來200多條戰術,馬布里把它們寫在紙條上,裝口袋里,比賽的時候時不時掏出紙條看。

這是馬布里想要在中國養出的一棵新的樹。訓練的時候,他們最后要一起喊Together,馬布里總是說,「讓我們為北京而戰」,「為這座城市而贏」——20多年后,他終于回到了自己的起點,NBA選秀當天,現場記者問馬布里:「你如何定義一個控球后衛?」

他的答案是:「做一個領袖,一個讓周圍的人都變得更好的人,一個為了贏犧牲一切的人。」

去年一場北京的比賽,北控在領先21分的情況下,被首鋼在最后一節追回,只差一分輸了比賽。這是一場慘痛的失敗。楊晨氣得去更衣室罵人,但馬布里一句埋怨也沒有。比賽結束后,他沉默地留在場邊,一個人坐在通道里抱著頭發呆。

球隊輸了球,宗鋒心里也不痛快,但是他想勸勸自己的老弟。他給馬布里發了一條信息,競技體育輸贏不可測,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體育的魅力就在這兒。那天晚上,他收到了馬布里回復的一條長信息:

「實際上,我非常憎惡這個運動。它只有輸和贏,只以勝負評價人,這個運動太無情了。我不想輸,只想贏,我太想贏了,但確實不是場場都能贏,結果很殘酷。可是,我沒辦法,我選擇了這個職業,就必須在這個殘酷當中生存,爬起來,擦干了血,第二天還得拼、還得上。沒辦法,冠軍是靠自己掙回來的。沒有人會施舍你一場贏。」

小時候跟著哥哥練球,其中一項訓練是快速跳繩兩分鐘。哥哥告訴馬布里,只要他能熬過這兩分鐘,就能打好籃球,能進NBA,能改變一家人的命運。馬布里咬著牙跳,哥哥給他掐表,30秒,一分鐘,一分半,一分半,一分半……他常常要跳到10分鐘才會停。在他的世界里,兩分鐘從沒有到來。

出路

回紐約的時候,馬布里會找老教練吃飯。哈特斯坦已經快要70歲了,馬布里興奮地跟他描述著自己在中國的經歷。「他總是迫切地催促我,教練你一定要來中國,你一定要來看我拿冠軍,看我當教練。可我老啦,飛不動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啦,我告訴他,我如果想看看你的中國,恐怕只能去街角的中餐館了。」

如今頭發已經全白了的教練,常常在家里想起自己的學生。他教了一輩子高中籃球,絕大多數學生沒能從事職業籃球——那個從天臺救下來的孩子沒能進入NBA,他一生都在試圖證明自己在籃球之外也有價值,想證明自己是「值得被救的人」,卻最終在絕望中臥軌自殺。所以,教練從來不以輸贏評判人,他只看重他們的生活,有沒有活成一個好人。他在采訪期間問了我很多問題,馬布里在中國什么樣,他關不關心其他人,有沒有回報那些幫助過他的人。聽完馬布里的中國經歷,這位老教練安心地說,「他是讓我驕傲的孩子。」

現在,輪到他來對馬布里開那個25年前的玩笑了,「你不是教練,你才不是教練呢!」

紀錄片團隊到科尼島拍攝,馬布里帶他們去了哥哥的理發店。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走進來,他要剪一個「馬布里發型」。他告訴馬布里,他在學習打籃球,長大后要去NBA。

「你打算怎么去NBA呢?」馬布里問。

「我開車過去。」小家伙說完,又想了想,「要不就……坐火車去。」

他們聊了一會兒籃球,聊了一會兒家庭。這個孩子跟馬布里一樣,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他甚至跟馬布里取了一樣的名字。閑聊中,馬布里一邊吃著炸雞塊,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其實你也可以不打籃球的,你可以做美國總統。」

理發店突然陷入一陣異樣的安靜。小家伙愣住了,他吃了一驚,不可置信地盯著馬布里。

馬布里也愣住了,「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小男孩低下頭,不再看馬布里的眼睛,默默繼續剪頭發,小聲地回答,「沒有人告訴過我。」在紀錄片里,馬布里看著小男孩,捂著臉哭了。

在北京,我們聊起這個故事。「這一幕讓我哭的原因是,沒有人告訴過他,他可以活成任何樣子。他讓我想起了我的小時候。在我長大的地方,生存是最大的挑戰,你必須想辦法先活下來,才能知道生命還有另一種意義、另一種目標。但這一切,只有活成幸存者的那一刻,才能明白。」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馬布里,我們聊起了高考和NBA,只有一條出路的命運是殘酷的。馬布里掰著手指,數著那些可能的活法——一個人應該有機會活成任何樣子,一個醫生,一個律師,一個工程師……我打斷了他,「所以你也可以有另一種活法嗎?」

他也愣住了。他是一個反應很快的訪談者,對話從不會卡頓,只在那一刻,他突然停了下來,然后以一種那時的我還無法理解的沉重,盯著我的眼睛說,「可是只有在籃球上,我能贏。」

我后來明白,這是馬布里用20多年的職業生涯換來的人生領悟,籃球是唯一的出路,他一輩子活在了這場殘酷的輸贏游戲里,把自己的一切留在了籃球場上。為北京第二次贏得冠軍的那天晚上,是一場巨大的狂歡,這是一個失而復得的冠軍,而它是靠馬布里幾乎豁出命的六管膝蓋積液換來的。奪冠的晚上,楊晨去馬布里的房間找他,在那里,他看到了讓他直到現在都心里難受的場景:馬布里累倒了,如同一團棉花一樣癱在床上,抽完積液的膝蓋依然疼,但他卻像個小孩一樣滿足地笑了,「今天晚上終于做個好夢。」

馬布里告訴我,他希望在人們心里,他是一頭豹。他喜歡豹,他的右臂有一個懸崖上的豹,那是他的人生第一個紋身。豹是頂級獵手,雖然身型小,但速度敏捷。它不懼怕強敵,哪怕對手體重超過它12倍,它也能踢倒對手,咬斷它們的命脈。更重要的是,豹能高度適應環境,吃任何能抓到的獵物。虎和獅隨時伺機奪走豹的性命,但豹總能找到辦法,與這樣的環境共存。它不需要占領平原換取生存空間,哪怕在懸崖上,豹一樣能活。

告別的時候,他說自己打算享受一個美好的周末。每個訓練日都要在球場震動耳膜的吼聲中度過,他的周末最大目標就是放松。他比劃了一個四腳朝天的姿勢,「躺著,不是睡覺,也不看手機,就這樣睜著眼睛躺著」,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整個房間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

只在那一刻,過往的一切都真實存在著,總冠軍的戒指,體育館外的雕塑,NBA的抽簽,北京南站的球迷……但也在這一刻,他暫時不用為它們拼命跑了。這是他和命運比賽的中場休息,這是拿命掙來的生存空間。懸崖上的豹終于回家了。在殘酷的輸贏世界,只在北京的這個角落,活著一個得以喘息的馬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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